落地生根

落地生根

午后,一片枯叶脱离枝头,在近乎凝固的空气里,不情愿地打着旋,迟迟不肯落下。它飘过窗台时,我用目光送它,心里却无端生出些倦怠的烦闷。案头的书摊开着,一个个铅字浮在纸上,像隔着一层毛玻璃,总也沉不进心里去。这样的日子,人是悬着的,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坚实的地板,而是虚空里一团温暾的、无着无落的云絮。

母亲在院子里唤我,声音穿过明净的秋光,稳稳地递过来:“来,把这点花泥给换了。”

我应声出去,秋阳很好,暖烘烘地晒着背,将方才那点虚无的烦闷也晒得薄了些。院子里是那株养了多年的石榴。春华秋实的热闹都已过去,此刻只剩下些遒劲的、旁逸斜出的枝干,在蓝得透亮的天底下,画着些疏朗而有力的黑线。树下的几只旧瓦盆,装着些早已板结的土,几茎半枯的草蔫蔫地贴在上面。

母亲已备好了新的花泥,黑油油的,盛在一只大竹筐里,散发着一种浓郁的、复杂的气息。那是腐叶的、微腥的潮气,是蚯蚓翻动过的泥土的腥香,还隐约带着些旧年草木根须腐烂后的、微甜的酒酿味儿。这气息,与书房里墨香纸香截然不同,它是那样原始,那样浑厚,不容分说地撞进你的鼻腔,直抵肺腑。

我蹲下身,接过母亲递来的小铲。旧土板结得厉害,一铲下去,只在表面留下道白痕。使了劲,再一铲,才撬开一小块。那土块硬邦邦的,带着根须纠缠成的密密的网,须得用手指细细地捻碎。干硬的土坷垃在指间簌簌地散开,变成细碎的、微烫的颗粒。一些极小的、乳白色的虫卵,在土粒间显露出来;一条慌慌张张的蚯蚓,扭动着滑腻的身子,匆匆钻进更深的黑暗里。我的指尖,先是被粗砺的土石磨得微微发红,继而便沾满了这湿润的、微黏的黑色。那触感起初是陌生而不适的,渐渐地,却有一种奇异的踏实感,从指尖的神经末梢,一丝丝地传导上来。

我忽然想起童年,赤脚在刚下过雨的田埂上疯跑。温软的稀泥从脚趾缝里挤出来,凉丝丝的,痒酥酥的,心里却有一种撒欢的、无拘无束的痛快。那时的快乐,是结结实实从泥土里长出来的。不像现在,许多的思绪、情感,都像是无根的浮萍,悬在半空的风里,美丽,却轻易就被吹乱了形状。

“这土得揉透了,”母亲在旁边轻声说,“揉到不黏手,也不散开,刚刚能团成个球,才算活。”

我学着母亲的样子,将那黑油油的花泥捧起一把,在掌心慢慢揉搓。那股子微腥又微甜的气息愈发浓郁了。我感觉自己揉着的,不只是一捧泥土。我揉进了秋天慷慨的阳光,揉进了雨水深情的渗透,揉进了无数草木一岁一枯荣后,慷慨交还大地的精魂。我的手不再是执笔的、敲键的、翻书的手,它重新成为一双与大地连结的手,一双能感知冷暖、干湿、软硬,能创造生命基底的手。

花泥终于“活”了,均匀,润泽,像一块上好的、深色的面剂。我将它填入瓦盆,压实,然后,将石榴树那裸露的、有些苍老的根,小心地安置在这新泥的中央,再轻轻地、一层层地将泥土覆盖上去,直至将所有的根须都妥帖地埋进那一片丰腴的黑暗里。

做完这一切,我直起身,在午后的秋阳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手上还沾着泥,黑乎乎的,指甲缝里也嵌满了。可我心里那片空落落的、悬着的地方,却被这实实在在的、微黑的泥土,稳稳地填满了。

原来,所谓“脚踏实地”,并非一句空泛的励志。它需要你蹲下身子,伸出手,去触摸,去捧起,去揉捏那最朴素、最原始的“地气”。当你指尖沾满泥土,你便接上了那股沉静而磅礴的力量。那力量不说话,它只让你知道,无论枝叶伸向多高的天空,你的根,必须深深地、实实地,扎进这片沉默而慷慨的黑暗里。如此,生命才不至于飘忽,灵魂才有了那沉甸甸的、可堪倚靠的重量。(陕煤运销集团智能公司 文钰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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